经济的泡沫消失了,原来的方向已显得迷朦,曾经激励日本人努力的精神支柱在哪里?这个民族何去何从?请看《编译参考》上的载文——
无家可归的岛田今年65岁了。白天,他挣扎着干些建筑上的活儿,挣得60美元的收入(其中一半进了流氓招聘人员的腰包);夜里,和人数不断增多的经济衰退的受害者一起,睡在大阪车站台阶上的纸盒子里。尽管如此,他仍整天穿着西服,打着领带:“因为我出生在大阪,不知哪天我也许会碰上熟人呢。”晚上,当他钻进他的纸盒住所之前,仍要脱去鞋子。在日本,进入家里之前,人们都要脱去鞋子,就是当你无家可归时,也不例外。
日本在忍受折磨,其经济在萎缩:在1998年财政年度中其国内生产总值下降32.4%,是二战以来的最低水平;同时,它也拖垮了亚洲的其它地区。日本银行的恶性债务积累相当于整个英国的经济,随着衰退趋势的旋涡似恶化,来自华盛顿、北京和其它各地的消息震耳欲聋:“停下,停下。”可日本无法停下,它仍在波动之中。人们传统上觉得,日本人生活得太舒服了,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社会的衰落。可是,经过长达两周对各地咖啡屋、弹子房、学校、酒吧和火车站等地的走访和了解,我们发现,事实并非如此:这个民族其实正处在恐惧之中,他们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一切;所有方面的警示灯都亮着红色,可却没人准备出来控制局面,拯救国家于水火之中。
日本这个把自杀视为一种艺术的国家,现在仿佛被锁进了一个民族死亡的旋涡,稀奇古怪的事接连不断,似乎预示着大病的爆发。想一想曾横扫日本的秘密投毒浪潮吧:1998年6月,在若山辖区,由于食用了节日上带有砷的咖哩佳肴,致使4人死亡,63人被送进医院。警方报告说,自该事件发生之后,已有34起类似事件在全国出现。在外人看来,日本也许显得安逸而平静,但仔细观察,你很快就会发现,在这平静的外表下面回荡着忧虑和不安。
岛田就很害怕。他每天晚上都在车站南出口处的同一个地方睡觉,并且,为了寻求保护,还和睡在两边的人都交上了朋友;他身边带有一塑料瓶的烧酒,用来壮胆,虽然眼下寒冬之夜已过,但他赖以栖身的纸盒子已成了他的囚室,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这个牢房。
从大阪车站出来,坐10分钟的出租车,便可到达大咖啡屋。这是一家坐落在娱乐区里的地下俱乐部,宽敞的椭园形房间里,亮着桔黄色的灯光,房里荡着柔和的电子音乐。这里是时装模特光顾的地方,也是大阪的热点之一。
斋滕认为,他已看穿了日本的问题所在。他坐在一张桌子的旁边,喝着不含酸橙的墨西哥啤酒,说道:“现在已没有谁还有梦想了。”接着他又说:“20年前,人们的梦想是买一幢房子、一辆汽车,现在,这些东西我们都有了,你看看你的周围,”他指着身边衣着讲究、表情冷漠的人群说,“人们现在要寻找的是一个能给他们安全感的所在,一个能把他封闭起来的茧式住所;他们害怕去开创未来。我们生活在一个终结了的社会。”斋滕今年32岁,有一份不错的工作,开着一辆灰色的PORSCHE牌汽车,眼下,正在大阪的富人区为他和他的妻子整修一所公寓。“就是我本人也同样没有什么梦想,对此我感到很惭愧。我先是离开了学校,然后开始工作。我现在已没有追求的目标了。”
在日本,“忍”字当头。——可这条大船已失去了前进的方向。作为一个整体,日本从来就没真正明白如何去进行自我更新——如何向美国那样向西部开拓,或像中国那样朝沿海发展。作为一个民族,日本一向循规蹈矩,在此模式下,它达到了在经济上与西方抗衡的目标,但下一步呢?它却迷惘了。在以工业流水线为模式的体制内,人们已不习惯有自己的思想,这样,便也没有了改革的倡导者,更没有了超越束缚、拥有自由意识的先锋者。虽然日本首相像实习生一样来去不断,可制度永远一成不变。这个社会已衰退到了剧作家塞尔·贝克特笔下的那个世界——在那里,每个人都在期盼着一个领袖的出现,但每个人又都知道,这样的领袖根本就不存在。20世纪在走进尾声,可日本却没有了方向,这个世界最富有的国家之一已是筋疲力尽,不仅丧失了想象力,甚至,除寻找一条缓慢、体面的崩溃之路以外,它已看不到别的出路。
可也许,正是这一点里,还蕴含着一线希望,一个通向崭新日本的惟一途径:崩溃——毁灭——新生。27岁的小林是广岛一名家庭主妇,眼下她正怀着她的第一个孩子。拜访她时是一个周日的下午,她丈夫外出给邻区的一场足球比赛作裁判去了。去年夏天,丈夫曾带她去欧洲逗留了一周,观看世界杯比赛。她那位要求不高的丈夫对这种生活非常满意,他在NEC下属的一家公司上班,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手里的饭碗。可小林的看法却不同:“在我们父辈那一代,向来是丈夫工作;可现在我们必须准备随时面对丈夫遭解雇的可能。”她脸上露出友好的微笑,但这并不能抹去她谈话中所透露出的无情现实。不久前,当地的一家啤酒厂关了门,它的工人也就失业了。她怕的是,情况会变得更糟:“只有那些有过极端艰苦经历的人才知道如何生存,而那些缺少独立生存能力的人将被无情地淘汰。”
她即将临产,最操心的是要给孩子攒下上学的钱。“我知道我父母为我的教育花了很多钱,所以,我也不能降低我自己孩子的标准。”因此,她已不再购买价位800美元的时装,也很少和丈夫外出吃饭。而且,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他们也不会再有法国之行。(同样,东京也停止了为结束萧条而刺激消费者高消费的活动。)小林虽没有什么良策,但有一点非常坚定:“未来的经济不容乐观,所以,我们决不能娇惯我们的孩子,他们将成为能独立思考的好人。”
在日本东北角的根室,弘志岩本正玩着一种游戏机,以驱散内心的烦闷。早在去年八月中,当螃蟹提前几周断季时,他就知道情况不妙了。对于28岁的他来说,这是他在这地区捕鱼16年来所遇最坏的情况,大马哈鱼、秋刀鱼、乌贼——所有这些鱼都比以前少了,而且,他已有5年都捕不到鳕鱼了。“我们太不重视自然保护了,”他伤心地说道。
现在,他主要捕捞海胆和采集海草,尽管这两样东西并不能从批发商那儿挣到什么钱。“也许,将来我会回到陆地上来,”他脸上带着微弱的笑容说道。他知道那会伤透他父亲的心:因为老人捕了一辈子的鱼,才买下了这条捕蟹船。当然,过度捕捞已使该行业在全球内都受到了损害,而经济萧条中的日本更是减少了买鱼量,转而进口比较廉价的物品,致使它的捕鱼业显得尤为凄凉。“我们面对的是自然,”他说,“可我们向它索取的太多了。”
岩本还是单身一人:“我挣的钱养活不了两个人。”这里的女孩们已不愿和渔民约会——岩本最久的一次约会持续了6个月。
成年人不知道何去何从,学校里的孩子们更像是生活在真空之中,他们大多数人每天花上很多时间死记硬背,却不知学为何用。高度的压力滋生了学生们的侵略情绪,弱者成为群众中残忍行为的受害者。赤崎歌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受害者,她之所以成为同学欺负的对象,是因为她性格恬静、胆小,而又不合群。13岁那年,有人很狡猾地在她的抽屉里安放了三片剃须刀片。为此,她无名指的腱组织被割断了,直到今天都无法伸开。他们还在她的鞋子里放上大头针,撕破她的课本,这些流氓行径使她更加害怕与人交往,更加关闭自我,缩进自己的内心世界里。
在日本国内,你根本找不到可逃避的地方,没有大的空间,也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,挫折无可避免地反弹到弱者身上,被内在化、窒息、锁死。“我虽不了解日本内部大的危机,”空崎初中的一位数学老师真岛说道,“但我可以告诉你学校里存在的危机:老师和学生之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。”他所在的学校共有700名学生,其中就有50名被列为“问题学生”;每个星期都会发生一次打架……投毒事件频频发生,各种毒品,如氰化物、砷,甚至人们用来为汽车保险袋充气的致命化学物,都被掺入快餐店、售货机和公共食堂的食品和饮料里。
众多日本人感到,当今的社会已无安全感可言。车间曾是战后日本的圣坛,可它今天也在崩溃之中:裁员人数不断上升,这在给由工作来定位个人存在的日本社会带来了极大的恐惧。去年的失业率为4.1%,达战后的最高纪录,经济学家们认为,如果把所有放弃寻找就业机会的人数也算进来的话,实际的比率远不止4.1%。
38岁的青木盛云是广岛一家电视公司的职员,由于在酒吧里通宵喝酒,他满脸通红。“今年,我有3个同学失去了工作,”他压低了嗓子小声说道,好像这是件很丢人的秘密。“没人能找到新的工作,不知道工作都哪去了。”以前,青木总放弃晚上和周末与孩子们相聚的时光去加班,现在却怀疑这份忠诚是否毫无意义。眼前,那种可怕的公司“调整”——对裁员的婉转说法,还没有落到他们公司的头上,但那只是迟早的事,他已在等待之中。“每个人都明白这早晚都会发生,否则,整个公司都得垮台。”他说着,喝了一大口啤酒,“我有妻子,还有两个孩子,我感到害怕。”
像青木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。司法部最近出台的一份报告指出,奥姆教的规模又在扩大。虽然在1995年发生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中,奥姆教成员杀害了12人,并使数千人受伤,但政府去年却狭隘地理解宪法,认为它无权取缔该组织——这一结果使很多日本人难以置信。现在这个鼓吹世界末日为人类解脱之途的邪教,又在从迷惘的一代人中吸收新的成员;此外,它还到处散布惊慌,危言耸听。“今天,人们在交往中已无和谐可言,”32岁的小林说道。他是东京千入寺(Sennyuji)里的和尚,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颂经。我们走在这座有700年历史寺庙的走廊上,他对我说:“人们在电视上问,我们僧人该做些什么来阻挡人们去参加奥姆教这样的邪教。这些问题很难回答。”高中时,他曾着迷于科幻小说、佛教和基督教的兴盛;现在,他所在的寺院属于真言宗派,该派的中心仪式是“火戒”:新入寺的和尚要点燃松枝,念上7天经文。“是的,这的确有些神秘,一旦在此方向走得太远,就会变成邪教。我认为,我们从感情上需要一个可以依赖、强有力的父亲。如果不是在这里,我或许也会加入奥姆教。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就是一名奥姆教成员,他已失踪了,现在杳无音讯。”
日本共有183886个在官方注册的宗教团体。
“发生了那么多令人作呕的事情,”日本著名小说家村上春树说道,“那些投毒者觉得自己已无路可走,到了人生的尽头。”两年前,48岁的春树写了《地铁》这部非小说性读物,向人们描述了发生在地铁的毒气事件,为此他走访了幸存者和奥姆教成员。”他说:“我是个编故事的,麻原札晃(奥姆教领袖)也是;如果写故事是一种白色魔术,麻原所做的则是黑色魔术。可有时,黑色魔术也会具有吸引力,而且,其魔力非常强大。”
村上春树喜欢在新泽西、马萨诸塞、夏威夷——日本以外的任何地方写作,这样,他就可以不受日本思维模式的束缚;在自己的国土上,他找不到他所需要的距离感。“在日本生活很舒服,”他说,“那些人认为,就是生活在奥姆教里也很舒服。但它却有一个深藏不露的阴暗面,不时,会有人猛地打开那扇门,黑暗的一面便露了出来。战后出现的小说不错,那是因为当时经济正经历着从低谷走向复苏,人们的心情也日渐开朗——这其实也是一种‘宗教’,可现在我们已失去了这种东西。眼前,我们需要一种新的小说,一种新的宗教。”